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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仓院藏品众多,却有一件鸟毛立女屏风格外引人瞩目,从用材到绘画技巧,从构图到细节设置,在这一中日交流的成果中,我们亦嗅到了几缕来自唐代的遗风。
中国目前可见的唐代文物,多是考古发掘所得,比如著名的何家村窖藏便发掘出了两百余件唐代金银器,其中鸳鸯莲瓣纹金碗、鎏金舞马衔杯纹仿皮囊银壶和鎏金鹦鹉纹提梁银罐三样更是被定为中国国宝级文物。
唐 鸳鸯莲瓣纹金碗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唐 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唐 鎏金鹦鹉纹提梁银罐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而在日本奈良,却有一个从千年前就大规模集中收藏唐代文物的地方,它就是皇家寺院东大寺的仓库——正仓院。
“正仓”本意是保管国家“正税”(田租)的仓库,亦收纳绢、铁等财物,在奈良时代,许多机构与地方都有正仓院,但存留至今的,仅有东大寺的正仓院。
日本奈良东大寺
正仓院整体为木构校仓结构,东向,面阔九间,宽约33米,进深三间,约9.3米。整体可分为南、中、北三仓,每仓分上、下两部分,内藏九千余件珍贵文物,涵盖各种材质工艺的日常用品、衣冠服饰、典籍工具、宗教法器等等。
记录正仓院珍宝的账册亦有不少,而仅据《国家珍宝账》记录,其中就有御屏风一百叠,其中98叠都为六扇屏风,另外两叠为四扇屏风。
后续供品记录账册中亦有屏风入库。只可惜年月久远,许多屏风因为损毁外借等原因遗失毁坏,如今只余一部分染织屏风和3叠鸟毛屏风。
《国家珍宝帐》书影
鸟毛篆书屏风 正仓院藏
三叠鸟毛屏风分别是鸟毛立女屏风、鸟毛篆书屏风和鸟毛贴成文书屏风。其中鸟毛立女可以算得上是日本美术工艺史上的孤品,其绘画风格与内容有着十分明显的唐风。
《国家珍宝帐》上对其形制和工艺有着详细的记录,鸟毛立女屏风:
高四尺六寸、广一尺九寸一分,绯纱缘,以木板作斑竹帖,黑漆钉,碧絁背,绯夹缬接扇,揩布袋。
翻译一下,也就是说鸟毛立女屏风以绯色纱作缘,用木板做成斑竹样的帖边,再用黑漆钉固定和连接,背面则是碧色粗绸,接扇出用绯色夹缬,用一种叫揩布袋的东西收纳。
唐 鸟毛立女屏风 正仓院藏
从奈良时代到如今,它的保存并不容易,中途断断续续经历了几次修整补全,其原本的主要用材鸟毛早已脱落殆尽,连接部分也基本缺失,已经不知道原来的排列顺序。
据相关研究成果,鸟毛立女屏风上残存的些许羽毛残片经荧光对比后发现其或为日本产山鸡和雉鸡的肩羽和体羽,证明其应为取日本本地材料所制而成。
鸟毛立女图的鸟毛残留
但结合日本此前并无鸟毛贴成技法的实物和文献记载,学界普遍认为此种工艺应该是学自唐代。
其实,六扇屏风这种形制本身也是唐代屏风中最常见的形式,李贺的《屏风曲》中便写道——“团回六曲抱膏兰”,更多的唐代经典特色还从它的题材、构图、绘画风格等地方透露出来。
唐 韩休墓壁画之西壁六扇屏风树下高士图
鸟毛立女屏风选择了树下美人的题材,这六扇散置的屏风中,每扇中都有一树一仕女,三人立,三人坐,以山石飞鸟等作背景衬托。
此类题材以及同样的构图手法在我国的许多唐代墓葬中都能看到,比如开元后期的西安南里王村韦氏墓。
树下人物这一题材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我国汉代,但南北朝以后,已经因思想不同而出现了明显的分野,一种常在石窟寺、佛教造像中出现,树下人物常是菩萨、罗汉等;一种则更与中国传统思想密切关联,带有教化作用,树下人物常是高士、烈女、孝子。
南朝 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南京博物院藏
唐中期以后,树下的人物除了神仙之外,又更多地加入了世俗人物,比如美人,新疆阿斯塔那墓出土的纸本屏风画中便有一副《树下美人图》,其原本属于《弈棋图》,整体内容是描绘唐代贵族妇女生活,整体构图与鸟毛屏风十分近似。
再结合唐代其他墓葬壁画中众多的树下人物图,尤其是树下美人图,可知鸟毛立女屏风的绘画题材正是唐代经典。
唐 陕西西安南里王村韦氏墓壁画
立女图的图景描绘笔法更是十分细腻:先以白色涂底,再用墨线勾勒线条造型,然后才依其部分填上浅淡的色彩。其笔墨色彩虽淡,但丝毫不影响造形,从成品效果来看,可谓是物物分明,颇富神韵。
据相关学者研究,画面中对衣裙飘带的处理十分精到,卷曲飘逸,颇有“吴带当风”笔法神韵。另一方面,屏风上树干边缘的重复笔触,与中国山水画中的点苔技法用意相通,属于同一技巧。
《洛神赋图》等与《鸟毛立女屏风》局部对比
从其衣着来看,上衣为为袗或襦,襦上着“背子”(肩巾),衣袖稍宽,正是中唐时期流行的特色。下身则是袴式高束腰裙,有裙带。
值得特别提出的是其中有一扇女性穿的是羽衣,而“羽衣”“毛裙”曾在唐代贵族女子中风靡,著名的《霓裳羽衣曲》便与此有关,白居易作的《长恨歌》中便写道“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可知羽衣是一种带有飞仙意象的贵重衣裙。
《旧唐书》中还曾记载过安乐公主的毛裙,进一步证实了羽衣的贵重:
有尚方织成毛裙,合百鸟毛,正看为一色,旁看为一色,日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百鸟之状,并见裙中。凡造两腰,一献韦氏,计价百万。又令尚方取百兽毛为鞯面,视之各见本兽形。韦后又集鸟毛为鞯面……自安乐公主作毛裙,百官之家多效之。江岭奇禽异兽毛羽,采之殆尽。
而画中的主体仕女均为粗眉、小口、丰颊,其唇色朱红,腮红浓郁,面部、肩部、手部均展现出了十足的肉感,这也体现了唐代偏丰满的审美特色。而从仕女的妆容和装饰细节中,我们也感受到了更多的唐代遗风。
一则,仕女所梳发髻为倭堕髻,这是一种两鬓抱耳、前髻下垂的发式,在开元天宝年间的墓葬发掘中,我们便能看到梳有同款发型的女俑。
唐 三彩女立俑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二则,其眉毛内端尖细向下,外端如笔墨横扫,因形状像春蚕出茧而被称为“出茧眉”,唐代陆龟蒙的《和馆娃宫怀古五绝》中正有一句:“一宫花渚漾涟漪,倭堕鸦鬟出茧眉。”懿德太子墓壁画等图画中正有与其十分近似的眉形。
与《弈棋仕女图》眉形对比
再者,屏风中的女子眉心几乎都饰有花钿,花钿起源于南北朝的寿阳公主,据说她曾在含章殿檐下休憩时,梅花落在额上,却怎么都弄不下去,三日后才将其洗去,一个美丽的意外却引发了宫女效仿。
而花钿正是唐代女子所喜爱的妆扮方式,唐代李复言写月下老人的《续玄怪录·定婚店》中,便提到韦固的老婆“眉间常贴一钿花,虽沐浴、闲处,未尝暂去”。而立女图中的花钿分别能对应上孙机《唐代妇女的服装与化妆》中的两种花钿。
孙机《唐代妇女的服装与化妆》中配图——花钿的式样
唐 弈棋仕女图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藏
关于此件屏风的制作过程,结合各种研究成果,学者们也有着不同的意见,有人认为原稿是唐代宫廷画师绘制的纸本,初步设色后由东归的遣唐使带回日本,再让日本工匠制作而成。
亦有学者认为,因为各扇屏风的艺术水平有差别,其更可能是日本内匠寮或画工司在吸收唐朝艺术风格后合力制作而成。
但无论是哪种观点,都无法否认鸟毛仕女图中明显的唐代特色甚至中华特色,树下之美人,美人之羽衣,无不体现着中国文化融儒释道三者为一体的独特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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