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岁月里的旧家具
任大鹏
提起家具，感觉就是，现代的家具讲求时尚，豪奢，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也很容易过时，一旦不流行，它的命运就是进垃圾场。其材质也很短命，压缩版、刨花板等等华丽的外表经不住岁月的考验，没过一年半载，就显出苍白的样子。浅薄的内心，经不住常年累月的殷勤擦拭，其粗糙的灵魂暴露无遗。
我对家具，尤其是那种古旧的老式木制家具，有一种难于言说的情怀。它们质感厚实温暖，细细密密的木纹，理路清晰可辨，平滑地伸展着，默默无闻，从不说一句话，可它们的心迹表露无遗，在岁月的河里静静地淌过了自己悠长的生命，依然那么有个性，坚挺耐久地存活在人们的视野里，我们平实的生活离不开它们质朴的影子，它们成了家庭生活的一份子。一件古旧的家具就是一个家庭成员，母亲每天一大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拿干净毛巾擦拭家具，一边擦，一边目视着它们，一边抚摸，就像在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把堂屋的大红柜擦得光亮洁净，把吃饭的炕桌抹得能映出自己的影像，它们，给我们创造了无比温馨的生活。当我们靠在柜跟前或趴在八仙桌上，就觉得，原本苍凉的生活有了着落，心里那么踏实那么稳当。
我家有一个盘子，用来給客人端饭上菜的，已经很显古旧沧桑，古旧得说不出年代。
它已经变色了，原来上的是清清亮亮的清水油漆，保留了黄花梨木的高雅色泽，堂面上是一幅水墨图，画的是梅花鹿献寿图，一只清俊高古的梅花鹿，用简笔勾勒而出。嘴里衔着一枚带枝叶的仙桃，神情专注安祥，清澈的眼神很是纯净，昂首侧望着前方的原野，做出迈步欲止的样子，它在思索什么，或者在辨认路吗？那么闲逸。远处云蒸霞蔚，山峦起伏，影影绰绰，天空没有云朵，野逸淡雅之极。
由于年代久远，经常使用，所以木质的表面有了一层胞浆光华，木头的纹理走向清晰，细腻温润，这只盘子已经有了至少一百年的历史，可是黄花梨的木香仍然不减，靠近它仔细分辨，那味道清清淡淡又有点沉，似有若无，一种饱经沧桑的深刻沉静。我想，那上面一定印有祖母的掌纹，用手摸上去，仿佛能觉出被太祖母或祖母抚摸过的痕迹和温热。它在盛大的节日里給尊贵的客人上过酒菜。饭菜出锅，盛装，再放进盘子，直至上桌，吃饭就成了非常讲究的活动和仪式。当我把一盘家常的菜肴端给贵客，一路飘香，也把盘子的风度带给了客人。我记得那时，每一家都有一只端饭用的盘子，不知道，这只盘子给多少人上过菜。給刚进门的新娘端过茶水，給亡故的人敬献过馔肴献食，姑姑用过，伯母用过，婶婶撑过，妈妈拿过。盘子还在，只是用过的人一个个走了，他们不知道后人还在不停地用它呢。方方正正的盘子，多少年来都保持了它的方正性格，边框是竖直行走的姿态，线条恪守着端直笔挺，内堂受它的约束，规规矩矩，嵌在框内，平展光趟，没有裂纹。方方正正的盘子，它没有张口，但它表达了自己的精神。素雅清丽的家具，就像人一样，有它自己的故事。仅仅上了清水油漆，显示的是淡雅平实，高古清扬的神韵，风雨人生宠辱不惊，一副淡定的神姿。
每一件家具都具有自己的使命，古旧的家具很多时候不但在规范着我们的生活，而且还在丰富着我们单调的生活。原本平静的生活的湖，因为新添了一件有模有样的家具，开始泛起了美丽的浪花，有了鱼跃，有了粼粼的波光，让我们喜之不胜。
至今，我家库房里有一对大红油漆的箱子，是奶奶的嫁妆，漆得红红火火，箱子大概深六十多公分，长一百多公分，宽五十多公分。盖子和前面都画了美丽的图案。滚边是连续纹样，纹样里面是花草云纹，四角配以鸡蛋大小的吉字团图，箱子前面正中画的是凤凰戏牡丹大图，浓墨重彩，花朵艳丽，凤仪祥瑞，也是团形图，象征团团圆圆，美满如一，如今箱子里放的是针头线脑，鞋袜衣物。据爷爷讲，刚开始那可是家里不多的家具，也是最气派的家具，它的到来，给我们破旧的家增添了无限的光彩，屋子顿时亮堂了许多，爷爷的心里也跟着亮堂了一辈子。它好像渗透了爷爷的智慧、脾性和爱好。里面常常锁一些爷爷认为贵重的东西。我好奇地问爷爷，里面装地是什么，爷爷说：“装的是故事。”我问奶奶，奶奶说，“装的是好的。”模模糊糊的回答，使我认为那是家里一个神圣的物件，漆得靓丽无比，不惜笔墨，渲染烘托，展示百倍的精神丰姿，你看上一眼，心里的劲儿可就来了，人生就该风风火火，轰轰烈烈，活得有气势有滋味才够劲啊。
那种木质的感觉啊，我惊讶于前人的心灵手巧，我家遗留下来的至今还在用着的几件旧式家具，全部采用卯榫结构安插而成，破头全藏在里面，浑身无一颗铁钉，却稳定牢固，我们叫做嵌货。奇形怪状的树木，本来不成什么样子，粗糙不说，长得歪歪斜斜，扭扭曲曲，一旦经过细心的木匠之手，它们就严丝合缝，变得有模有样，规整雅观，米柜就得有米柜的样子，庆桌便有庆桌的严谨，木头一旦成了家具，它们便有了灵魂，有了个性，有了自己的气质，存活在某个家庭，并无时无刻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一点一滴地默化着我们。
古旧的家具，不论大小，就是一部书，一部怀旧的书。钱桌，长匣，银货屉，被无数次抽开又推紧，存放过多少年月的如许贵重物品和珍贵的秘密，谁也无法说清；八仙桌，庆桌，炕桌，茶几，无数次被擦拭，紧密的木质光光亮亮，滑腻温润，能把主人好客热忱的笑脸映出来，招待过几回客人恐怕只有家具自己数得出；门箱，炕柜，升斗以及梳妆台，那是祖母、祖母的祖母使用过的，陪伴了几代人，风花雪月，悲欢离合，都被它一一珍藏。
家里那件樱木的梳妆台，度快成了古董，简直就是微缩的屏风，底座四平八稳，镜匣安静地矗立其上，文静大方，木质硬朗，做工考究，底座雕花精细逼真，在工字型的座上，用透雕法刻出的是富贵牡丹图，硕大艳丽的朵儿正中开放，叶芝和花茎左右对称，刀法细腻，牡丹只有一枚铜钱大，但花瓣的血脉显眼，态势正旺，怒放不止。横幅型的堂装在工字边框里，上下边框又用万字连续图案装饰，再把它嵌在了五公分高的两根带耳的立柱当中。它们一起往上托住了铜镜。镜子是扇形的，展开在座架上，磨得光滑的镜面清清明明，它影见了多少次女儿乌黑细密的秀发。无数次，秀美的头发在它前面散开，被牛角梳子梳弄得像瀑布一样秀雅舒展，飘逸洒脱；多少次它照应过女儿清秀娟然的面庞，鉴证了一个个幼小的女儿在梳洗的过程里渐渐长大，出落成美丽的少女，很快待字闺中，不经意间就嫁走了。姑奶奶走了，姑姑走了，姐姐妹妹们走了，一切的一切，都由它默默记在心里了。铜镜送走了许多自己看大的女儿，也迎来了许多别人家的女儿，祖母，伯母，婶婶，妈妈，嫂子，侄媳……它把新生活的憧憬和美好的希望带给了该给的人，照亮过他们的心，驱走过他们暗淡的情绪。家里的男儿女郎都愿意站在镜子前面看看自己的面容和心情。我想，它记住了在它面前笑靥如花的一张脸，记住了母亲额头一道深深的皱纹，它也应该记住了一个人一脸的委屈，另一个人黑色的念头，甚至记住了在它面前流过的一滴伤心的清泪吧。总之，它不光是一面好看实用的镜子，应该是一部蕴含哲思和情感的书啊，很容易把人的情思带回到久远年代的深处，轻轻拂去岁月的风尘，把原本锁在我们脑海底层的已经生锈了的一沓黑白照片，还原为活的景象，无数次演绎给我们，感动着我们，让我们潸然泪下。
质朴，实在，精细，耐用，顺手的古旧的家具啊，里面渗透了它主人的意气，散发的是生活最真实的味道，简简单单，一成不变，多少年来，它们都坚守了生活原本的模样，都不愿改变款式样子，才成就了生活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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